（天澤五年春）

谷雨過後，田裏的稻苗一片新綠，水面上映著天上的雲色，又映著田裏勞作的人影，稻田與山的分界線上是一片果園，淡粉色的桃花、雪白的李子花、梨花打擂臺一樣努力的綻放著，全然不顧山泉在它們身邊嬉鬧，全然不顧早醒的鳥兒們那歡樂的歌聲。這是一塊夾在兩架大山之間的谷地，向陽的山坡上錯落有致的點綴著幾戶人家，裊裊的炊煙與山間的嵐氣合為一處，靜謐而安寧。半山腰一塊百步見方的高地上，坐落著一個簡潔闊亮的小院，正房是五間一趟的口袋房，南窗外還特地接出了一個遮陰的涼臺，大有些江南軒榭的味道。不過這裏視線很好，望得見遠處的山巒，也看得到溝裏的莊稼、果園、農舍和谷底的溪水。山上流淌的溪水和泉水一路匯聚著向山下流淌，坐在涼臺上側耳細聽，叮咚的水聲時隱時現，愜意而跳躍。一支溪水被引入小院，房山頭兒的空地上是一個用山石堆砌的小花池，潺潺的流水中尚帶著幾分寒意，冬眠的荷花還沒有完全蘇醒，幾條冷水魚不時地擊起些許水花。

這裏便是翊勳的住所了，褡褳溝是裕王府王莊中最閉塞的一處，也是翊勳最喜歡的一處，高山深谷使得這裏成為相對獨立的一個世界。在這裏，“因病退居”的當朝和碩裕親王只帶了蕭遠山和三、四個家人，過著安靜而簡單的生活。此時，他正在涼臺上一邊燒水煮茶，一邊看兒子打拳，伊蘭穿了一身月白色素錦的長袍，外面罩著姜黃色琵琶襟的馬褂，剛從西廂廊下出來。

“敏格兒醒了麽？”翊勳問。

“還沒，我看她睡得正香，沒舍得叫醒她。”伊蘭笑著回答。

“這小家夥起來就又不得安生咯！”

說話間，罩著圍裙的蕭遠山拿了一封火漆的信，在涼臺下恭恭敬敬的回道：“主子，京裏剛剛傳來的信。”

翊勳點了點頭，並沒有去接的意思，他一邊用開水澆洗著茶壺，一邊說：“知道了，放那兒就行了。”

“主子，看樣子這像是慶親王府的信……”

翊勳笑著看看他：“你還不去幫王叔王嬸做飯，我們可都餓著呢……”

蕭遠山無奈，只得將信放在涼臺上，又用一個木質的茶托壓住，轉身向前院走去。

“等等！”翊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叫住蕭遠山道：“昨兒徐莊頭說山陰的那片林下參發起來了，你去找兩根撥草棍，吃了飯跟我過去瞧瞧。”

“je（是）”

伊蘭見翊勳真的沒有要拆開信讀的意思，悄聲問：“真的不想看看麽？”

“我猜大概是說雪筠的婚事吧……”翊勳說著，給自己和伊蘭各斟了一杯茶，“你要是好奇就看看嘛！”

其實伊蘭也並不是有多好奇，京裏每月總會有一兩封信的，除了說一點兒有的沒的的瑣碎事，大多數都是明裏暗裏的希望他能回府。可翊勳看不到些許他應該回去的跡象，駐省的道禦史被悉數詔回，和泰被剝奪一切職務，只留了個世襲正黃旗下佐領；丹達禮也被貶為玉田參將，遠戍他鄉；只有阿蘇禮似乎沒有受到牽連，卻從山東任上改派甘肅巡撫，明升暗降。翊功要不是被黎樂村以死相逼，怕是也早就棄官不做直奔關外了。只不過雪筠的婚事她還是在意的，前幾次的書信裏，她只大約聽翊勳說了幾句要在威遠公世子和正藍旗上將軍紮岱家擇選的事兒，總歸還是惦記著要知道下文的。

果然，老慶親王在信裏說雪筠最終自己選擇了紮岱的第三子為額駙，也是皇太妃和慶親王老福晉做的主，一切也都和順美滿。以及自己下個月要過六十六歲的大壽，問翊勳是不是肯去拜壽雲雲。

“紮岱老將軍的第三子？是你覺得還算上進的那個三公子麽？”伊蘭收了信問。

“嗯，是的。我南下的時候曾經見過他一兩回，長得儀表堂堂，書讀的也好。雪筠要有福咯！”

“你怎生見得？”

“你怎麽不問雪筠為何會選中他？”翊勳狡黠的笑著。

“又是你！可是，三叔的壽誕怎麽辦？不去的話確實與禮不合……”

翊勳沈思了許久，對伊蘭說：“你寫一份禮單，讓江夢河在京安置好，由和泰代我登門拜壽就是了。”

“讓他去合適麽？”

“你是嫌他一個佐領，身份不夠麽？”翊勳笑著說。

“我怎麽會嫌棄和泰兄弟，只是……”

“阿蘇禮、我、和泰是一樣的弟兄，無差無別！”翊勳說著，望著遠處黛青色的山巒又出了一會兒神，轉向伊蘭：“山陰的那片林下參今年大約可以采了，我打量著等交易的季節讓遠山送去安國的藥市上直接換成常用藥材，給阿蘇禮大哥送去，聽說他在那邊辦了幾處義診，甘肅實在是太窮了……”

伊蘭聽了也不理他，兀自朝西廂房走去。

“你倒是給個話兒啊！”

“你的事我才懶得管！我要看看敏格兒是不是起來了……”

“等等我！我的敏格兒醒來總是要阿瑪先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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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五月，和碩慶親王府一片熱鬧，席棚、幔帳、盆花、壽禮，闔府上下洋溢著喜慶的氛圍。寧親王崇和一身官衣的到花廳給老親王請安，他是從宮裏出來傳達上諭的，雖然三日後的壽誕崇岱不能親自到場，但太後卻要駕臨的，因此要他先來通報一聲，慶王府也好做些準備。如今雖然總理王大臣的位置一直空缺，但這位皇帝的胞弟儼然已經接替了翊勳的位置。

“不知皇叔六十六大壽，八弟是否能回來？”

“那小子的事兒，誰能做得了主啊？”

“唉，其實倒也沒什麽，只是去年太後壽誕他就沒有出現，只說是天涼著了寒氣不便朝賀，如今這樣大的日子還不露個臉，怕是太後要疑心的。”

“疑心？怕是太後早就知道端的了吧？你嬸子進宮請安，太後可是沒少問伊蘭的事情。我個老頭子真是不明白你們的心思了，事情出都出了、做都做了，還怕人知道麽？”

“皇叔這樣說讓侄子們的臉往哪兒擱……”崇和賠笑著說：“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翊勳太不給皇上面子了，畢竟還該是君君臣臣的嘛。得嘞，皇叔您忙著，侄兒先告退了。”

其實慶親王的感覺是不錯的，太後對前朝的事情早已有了疑心。先是翊勳奏請要去為先帝掃墓，誰知這一去便再沒了音信。自己的六十大壽，翊勳傳話說病的起不來了，過年也只是伊蘭一個人進宮磕了一次頭，更別提他日思夜盼的敏格兒了。她也問過皇帝幾次，崇岱只說是翊勳因病乞休，再問時不是支吾著不肯多說，就是顧左右而言他。不過，太後畢竟是在深宮裏過了一生的女人，她不習慣去打聽那些不該她知道的事情，每當思緒煩亂的時候，她總是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果然，在慶親王的壽典上帶著裕親王府賀禮前來拜壽的不是翊勳。宗室拜壽的班次裏，裕親王府因擔著宗族長王的差事而被排在了第一位，和泰穿著吉服，戴著四品頂戴，恭恭敬敬的捧著禮單單膝跪倒，朗聲道：“卑職正黃旗世管佐領和泰，謹代和碩裕親王為皇叔和碩莊親王拜壽，恭祝叔王青松不老、福壽綿長！所具薄禮，恭請見納……”

由慶親王福晉陪伴的太後在樓上看了看和泰，對身邊的太監說：“等拜完壽，把五王爺叫來。”

不多時，崇和便恭恭敬敬的跪在太後面前。

“我問你，今兒替翊勳來拜壽的，是不是他小時候的hahajuse（侍讀）？”

“回太後的話，是的。”

“他不是每次都跟翊勳一起出征，立過不少軍功啊？”

“是的。”

“我記得小翊功去荊州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副都統了啊，怎麽如今這官反倒是越做越回去了？你給我老實回話，翊勳是真的病了麽！”

“太後容稟，他確實是告病修養了。”

“sini fangname faksalara be inu baiburakv!（不用你來狡辯！）他自打去年說要去祭掃皇陵就再沒回來，莫不是被皇上罰去守陵了？”

“太後多慮了，這是萬萬沒有的事情，不過八弟確實沒在京……他在郊外休養身體呢……”崇和見太後並不十分相信，忙又說：“不信您問問崇寬，今年清明是他去代皇上祭陵的，您問問他有沒有見著翊勳。”

一旁的老福晉見她大有刨根問底的意思，忙打圓場道：“太後啊，處置翊勳這樣的大事，若是真有朝裏朝外肯定要轟動一時的，怕是您多心了！咱吶，不操這份兒心、不挨這份兒累，咱去戲樓裏看看他們的戲牌子吧，選幾出中意的戲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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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親王福晉陪著太後在後院戲樓對面的閣樓上聽戲吃茶，大約過了兩折的樣子，幾個丫鬟托著食盒依次而入，輕手輕腳的擺了八個碟子在小桌上。老福晉笑著說：“太後容稟，這時候離正席還早，廚下準備了幾樣冷熱點心，姑且用幾口？”

“還是老姐姐想的周到！”老太後看看碟子裏的點心，忽然被一盤還冒著熱氣的點心吸引了。“呦，老姐姐，這可是檗羅葉餅麽？”

“回太後，是呢！我讓人把多餘的葉邊兒都齊下去了，看著精致些。”老福晉說著，親自將那碟檗羅葉餅挪到太後的面前。“我讓他們用大米面兒托的薺菜肉餡，您嘗嘗，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掰手指頭算算，我得有四十來年沒吃過這口兒了！”太後說著，接過宮女為她剝開的一塊糕餅，在小碟子裏用銀勺劃成四瓣，滿意的說：“這東西最難做成囫圇個兒的，真難為廚下了。”說罷吃了一勺，很滿足的閉上了眼睛慢慢品味著。

“eyvn ni boode yabade bi?（姐姐家是哪裏的？）”太後又吃了一瓣，轉身問老福晉道。

“回太後，我家本是納音的，阿瑪當年帶著族人南遷投奔先汗的。”

“哦，你們那裏吃這個，都是大米面兒的麽？”

“嗨呀！太後說笑了，哪裏有那麽多的米舍得做這個……”老福晉笑著自己也夾起一片裹著葉子的餅來，“我記得小時候訥訥都是用大黃米磨了夾山芹菜的，而且也不這樣碟兒啊碗兒啊的，都是拿著葉子直接剝一點兒吃一口，剝一點兒吃一口……”老福晉一邊吃一邊示範著，時不時的好像也回到了過去。

太後看著她的樣子，笑得用帕子遮了嘴，也應和道：“可不是麽！我家是哈達嶺的，一到五月節前後家裏一準兒做這個！我還記得我家是高粱米面兒的，不是大黃米……那餡兒啊，有肉臊的，有薺菜的，有雞蛋木耳的，有糖芝麻的……”

“是啊是啊，有時候拿實心兒的餑餑沾著蜂蜜吃，簡直像過年了一樣！”

“對了，你吃過豇豆餡兒的麽？”太後突然問。

“豇豆？”老福晉著實想了想：“好像聽說過茄子肉和蘑菇餡兒，還真記不得有沒有吃過豇豆餡兒的了……咱這就讓人做做試試如何？高粱米面兒豇豆肉餡的！”

“你算了吧，這什麽時節？那豇豆苗兒怕是才尺把來高吧，你讓他們上哪兒弄豇豆去？”太後笑了笑：“要是有高粱米面兒，就這薺菜餡兒蒸幾個來嘗嘗也就是了，不過要少放肉，肉多了吃不出檗羅葉的香味兒了！”

“sain jia!（好呀！）”

當然，老福晉不能給她說這檗羅葉是翊勳差人專程送來的，而且除了給自己的一份外，還備出了請太後帶回宮裏的份額。“此物雖微，然關外山間比比皆是，侄勳竊謂此實我等旗人之家鄉滋味也，故快馬馳送兩簍，以慰叔嬸及太後桑梓之思。亦望叔嬸勿以勳之別京為念，山林河海，自在何憂……”

高粱米面兒檗羅葉餅端上桌後，兩位老人又用了一點兒，卻又將話題由故鄉的味道扯到了故鄉的人上。老福晉見她思鄉情起，試探著問：“太後自打出閣，再沒回去過麽？”

太後放了筷子，嘆了一口氣說：“我自打十六歲進宮，便再沒回去過……這宮裏的規矩啊！不瞞姐姐說，我連一個家裏人都沒見過了……有時候還真想得緊，可是……可是只怕在夢裏也已經想不起他們的樣子來了……”說著不覺悲從心起，忙用帕子輕輕擦去眼角的淚花。

“這是怎麽個話兒說的……”

“哎，老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本出身卑微，家裏兄弟又少，都不過是品級低微的馬甲、驍騎罷了，早不知道分派去了哪裏的駐防，一來二去的也就沒了消息。”

“沒消息咱可以找找看嘛！王爺在軍中還算是有些個手段的，不知太後娘家貴hala（姓氏）？哪個佐領下？趕明兒我讓王爺私底下給您尋尋去……”

“你瞧我，今兒明明是他三叔的好日子，卻讓我給攪了！那就勞煩慶王爺了。外面照例的恩賞之外，我還給老姐姐你帶了一樣東西，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說話間一個太監端著一個紅絨底的托盤，上面打開著的錦盒裏是一串嵌著青金石隔珠的羊脂玉手串，墨綠色的流蘇墜子，做工和質地都是無與倫比的。老福晉看了忙跪倒磕頭謝恩。

“說起來，這佛珠的料子還是翊勳當年在西北時送給我的禮物，最上乘的和田羊脂玉了！當年造辦處用它一共做了兩串珠子，一串在我的手上用著，這一串送給你……”不知道是不是又提到了翊勳，太後的心忽又沈了一下，喃喃自語道：“這孩子大半年沒個動靜了naranggi adarame oho（到底是怎麽了呀）……”

老福晉看她是真心惦念翊勳，嘆了口氣勸慰道：“太後啊，haha hojo halba onco（吉人自有天相），何況翊勳……他可是上天眷佑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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